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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水,是从诗经里流淌出来的梦幻之河,河岸有青青翠竹,有花朵,有香草,有鳴而鸣的雉,有差池其羽的燕。淇水,是过于美丽而让人充满了想象的河流。它事实上已经不是今天河南淇县境内被岁月带走或篡改过的河流。作为一条河,它像铭刻在远古青铜器上的一道隐约的花纹,只流淌在曾经的心灵地图上。歌谣里的男子与女子,总是在这条美丽的河边,订下自己今生的誓约。他越过河流去看她,她偷偷奔到河边来送他。这是一条爱情的河流。这片土地上的每份爱情,似乎都涉及淇水。或者说每对有情人,都会亲近淇水,来寻找他们可能的姻缘。眼前没有大山,身后没有大海,就让我们以这条河流的名义相爱吧。一条河,便是他与她私订的爱情契约。
你说,又有什么山盟海誓,能比得上指河以为证更真实、更绵绵以为期?这条梦幻的河,心灵的河,爱情的河,契约一般坚定而可以用来作证的河,迁曲流经的这片沃土,就是卫。卫,出于一份守护的心愿,就像星星受命去守护月亮。当上古时代的伟人周公旦,把商朝的国都朝歌交给自己忠诚可信的小弟弟康叔封,让他以德以勇拱卫家族的王鼎,卫,便作为一个方伯之国,诞生在周王朝的版图上。但古老的卫,却在历史的河流中迅速成为一个美丽而残破的国度。它像一棵河里的水草,几度沉底,又几度浮起,点缀历史之河八百年。翻阅卫国可谓漫长的历史,我们发现在伟大的康叔父子之后,竟然多是暴虐的子孙,荒淫的后妃,以及虚弱而多欲的君主。州吁之乱,宣姜之祸,乘轩使谷,皮冠射鸿。所有的典故,都掩藏着亡国的乱象。
翟人入侵的一把火,终于灭了这该死的国。从朝歌到楚丘,从濮阳到野王,都城的更迭,是卫人失国、重建并再次失国的伤心史。而国家伤痕累累的命运,其实摊派在每一个国人的头上。国君一次又一次用他们的荒淫,在卫人的心灵深处挖出破洞,又打下重重的补丁。在这颠沛离乱的大时代,大多数深情的青年男女,大概只能收获他们破如麻衣的爱情。美丽的卫国女子,这乱世里的佳人,随时都可能接受君父之命,作为外交的筹码远嫁他国。或者干脆作为一份礼品的点缀,赠以异国人为妾为奴。
人说卫国多君子,其实更多伤心人。痴情的卫国男子,大多是暗夜里断魂的牛郎。当被思念缠绕不可解脱的时候,这男子就到曾经定情的淇水边上,持竹垂钓没有比一根细长的竹竿更能惹人思念的事物了。而垂钓,正是中国君子最富特色的一张面孔。水边端坐的垂钓者貌似淡定,悠闲,文雅,但掩藏的,或许是如麻的乱心,与悲痛难耐的情思。《卫风·竹竿》是磅礴而沉重的相思之诗,是无端念旧之诗。但这相思,这念旧,却借一根青翠而细长的竹竿来得自然而优雅。顺着这根细细长长、垂钓于淇的青竹竿,我们看到了思念远人的青年。
他静坐在岸边上,突然从一圈一圈绽开的涟漪之中,没来由地看见了那曾经深爱的恋人。这男子的面容一定是闲淡而镇定的,作为君子,即使一身渔人的装扮,那容止,那神情,依然是中规中矩雍容雅致的。但那衣袍下的内心,却火烧火燎。“岂不尔思,远莫致之。”烟波浩渺,你究竟在哪?向左是水,向右也是水,我在两条河流之间,像双重锁链中的人,伸出思念的手,却够不到你。一笔成景,一锤定音,这是一张简笔勾勒的风景速写,也是一幅炭笔涂抹的心灵素描。一根青竹竿,就像一只神秘的手,撩开了历史深处情感的面纱,撩开了男子深藏不露的内心之帐,我们得以看见那帐中的美人。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或“淇水在右,泉源在左”,是一种特殊的地理学,在这被内心修饰过的神奇地理中,男子是一个被忧愁灌满的浓黑的点,又被它周围的事物紧紧包裹在其中。于是一个新的视角被点亮,他顺着淇与泉这闪闪发光的水流,看到了梦中的光辉—“两条水流:天使,意中人。”在男子的心中,此刻锁着自己的两条河,也锁着心中的女子。这锁链一样的河啊,生生牵着那女子,离开了她的兄弟和父母,离开了她深爱的我,去向了难以回返又无从寻找的远方。如今啊,我在这两条大水之间,忽然看到的,是你逼真的笑脸,是你因花朵绽放般的笑而慢慢开启的口唇,是你口中如玉如贝的白牙,是你轻启莲步、环佩叮咚走向我的脚步声啊。
“巧笑之瑳,佩玉之傩。”是省略了面孔的笑容,是省略了身体的脚步,是忘却了整体而无限放大了的细节,是超越了具体而凸显出来的唯美与抽象。就像涟漪超越了水面,就像莲花超越了莲池,就像一颗晶莹的露珠,超越了映照她的朝霞与太阳。这其中有如玉如梦的鲜艳、洁白与灿烂,有清脆的鸣响,有如丝如缕的颤动,有丰富的回声。这锋利无比的印象,只能来自于青春记忆的第一道划痕,只能来自第一次割裂你的爱情之刃。灵光一闪之间,你已沉迷,已倾倒,已无力自拔。此刻读诗的年轻的你,究竟有没有,在经过某个路牌,某座小桥,某棵树,某朵花,或随便某只鸟飞过的一块天空下,突然想起张往昔的脸。就像这坐在两条河水之间的卫国青年,他在水面上垂钓的其实不是鱼,而是旧日过分甜蜜的回忆。
而在那涟漪中破水而出的,亦非鱼,而是皓齿鲜白的笑脸,是环佩叮咚的脚步,是未曾了却、未曾圆满的一份深情。古卫国的诗人,就这么在幽静的水边上,借一根长长的竹竿,进入了往事,钓起了破碎时间里的爱情。曾经美好的爱情啊,随着那悠悠无尽的流水,远去了,远去了。昔人已不再,想那些又有什么用呢?啊,还是让我划起桧木的桨,坐上松木的小舟,顺水远行去吧,让那忧愁随风飘散吧。诗到尾声,浓得化不开的相思好像被稀释了,溶解了,但其实,在那貌似平静的水面下,有无限的潜台词藏着相思的人其实无解,貌似解脱其实只是陷入了新一番的轮回。我还是会再次回到这淇水边上,想曾经的你,想曾经的我们,想在阴雨天里,我远远藏在篱笆后,送你出嫁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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