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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诰,周王朝的天命焦虑

最适合的饮酒量是零,没有一滴酒是无辜的。这是从权威医学刊物《柳叶刀》到普通医务工作者最广泛的科学共识了。

  道理没错,但在酒桌上你若较真就无趣了,更何况你的好朋友就是卖酒的,更何况他祭出了“大酒伤身,小酢怡情”的民间共识,你就更不能不给对方,也给自己一个面子了。

  中国酒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不仅仅体现在“将进酒,杯莫停”的饮酒文化上,其实,禁酒文化更早,中国最古老的典籍《尚书》中的《酒诰》,恐怕就是世界上最早的戒酒令了。当然,不可能从健康角度,而是从治理国家和道德层面来说事的,喝酒误事,且是“天命”之大事。

  话说平定了老三管叔鲜、老五蔡叔度撺掇的武庚叛乱,四哥周公旦将九弟康叔改封为卫国国君。卫国国都就是殷商故都朝歌(今河南淇县),统治区域为原来殷商的王畿之地和殷商遗民七族居住的地区。

  周公旦告诫年幼的康叔:纣王酗于酒,淫于妇,以至于朝纲混乱,诸侯举义。正所谓殷鉴不远,一定要接受历史教训,万不可重蹈覆辙。周公旦将《康诰》、《酒诰》、《梓材》作为法则送给康叔。《酒诰》就是禁酒的法令。“禁酒令”不是一刀切,酒要用于祭祀天地、神灵、祖先这些重大仪式,要用于孝敬国君、父母、兄长。

  “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其尔典听朕教。尔大克羞耇惟君,尔乃饮食醉饱。”意思是:各种官长、诸侯贵族,都要听我的指示,你们只有在进献美食、款待老人与长上的特殊场合,才能够放开来吃喝饮酒。

  丕惟曰:“尔克永观省,作稽中德。尔尚克羞馈祀,尔乃自介用逸。”这句话的意思是:你们平常要是能经常观察、反省,所作所为都切合标准,那么再向神明进献美食时,你们才可以放松管制,多喝点酒。

  王曰:“封。我西土棐徂邦君、御事、小子,尚克用文王教,不腆于酒。故我至于今,克受殷之命。”“封”是周公对康叔的叫唤。周公说:“封啊!我们在西方兴起的时候,从前的诸侯、官长,乃至后辈小子,都能奉行文王的指导,不多喝酒,所以到了今天,我们能够将天命从殷人身上转移过来。”

  王曰:“封。我闻惟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自成汤咸至于帝乙,成王畏相。惟御事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饮?”周公再进一步告诫康叔,其实商朝早期的贤君,也不是这样沉迷饮酒的。他们不只是不敢,平日致力于分内职责,也没有闲暇可以用来喝酒、醉酒。他们在忙什么?忙着打算彰显王的明德,以及治理人民,使他们遵守规矩。

  “我闻亦惟曰,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祗保越怨不易。”——殷人如果这样敬谨从事,怎么会失去天命呢。

  “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所以上天就给殷人带来了毁灭,不再保惜殷人,都是因为他们自己恶搞。这不是上天残暴,是殷人自己的罪招来的惩罚。

  《酒诰》中禁酒之教基本上可归结为,无彝酒,执群饮,戒缅酒,并认为酒是大乱丧德,亡国的根源。

  后世学者推断,《尚书》《诗经》作为周朝贵族教育的核心教材,最早是铸刻在青铜器上的,“子子孙孙永保用”。想象一下,这是多么郑重其事,空前绝后。确实,后世朝代更替,为什么再也没有一个朝代,将“禁酒”提升到基本国策和意识形态的高度?

  如果不追索,这问题很容易忽略过去;传统文化学者杨照提出了这个问题,并用“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诗经》)之“天命”给出了解释,深以为然。

  杨照《经典里的中国》系列之《尚书:追寻永恒的天命》认为:商人的遭遇让周人产生了根深蒂固的“忧患意识”,使得他们长期处于戒慎紧张的状态中。他们尤其担心的,是该如何察觉“天命”还在我们身上呢?于是产生了他们的第二项信念:周人从殷商的经验中吸取教训,发现商朝毁灭过程中最糟糕、最可怕的现象,是他们沉湎于酒,并因酗酒引发了种种恶行。因而周人相信,喝酒、酗酒,正是“天命”移转,即一个原来拥有“天命”的民族被天抛弃了的主要迹象。

  杨照强调提到了周人的天命意识,同时,对照韦伯理论,颇有新意,给人启迪。

  早年看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仅存的模糊印象是,清教徒以勤俭奋斗来表明对上帝的信仰与忠贞,以此来证明自己的“选民”资格。洛克菲勒是这样,巴菲特也是这样。如今跟随杨照重温加尔文教派主张的“预选说”,温故而知新。

  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韦伯描述了那种加尔文教派信徒心中的焦虑。信徒们相信全知全能的上帝早就有了完整的计划,选好了谁该上天堂、谁该下地狱。……如果是你,该怎么办?反正没有主观能动性的事儿,干脆自暴自弃放浪形骸,就此躺平?

  不是这样。活在加尔文派的社群中,如果你这样,你就会发现周围的人用一种高度同情、怜悯而绝非羡慕的眼光看待你。因为你的作为,证明了你就是“落选”的弃儿。地狱的焦虑会趋势你,拼命表现出得到上帝格外青睐的样子。

  杨照将青铜时代的国家文告和电气时代的社会学理论放在一起,时空交错,视野辽阔,是我喜欢的格局和风格,虽然感觉有些许突兀,但是人性的幽微本质是相通的,社会发展方向不同,背后也有共通的逻辑可循。

  《酒诰》是否如周公旦所愿在卫国发挥了其寄托其上的作用,不得而知。《酒诰》是否埋葬了东西方初民都曾萌发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式的狂欢情结,因而成为导致中国人缺少西方式浪漫精神的隐秘文化基因之一,也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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