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边儿有一首奇怪的小诗: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诗·卫风·河广》
这首小诗译作白话,大意是这样:
谁说黄河宽又广?一片苇筏就能渡。谁说宋国很遥远?踮起脚尖就能望见。
谁说黄河广又宽?难以容纳小木船。谁说宋国很遥远?一个早晨就能到达。
乍一读来,它给人的印象,不像个完整的作品,倒更象是某个电影里的独白——要理解独白的意思,总得先告诉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说话的又是个什么人吧?
然而诗文里并没有。它就这样突兀地开始,又突兀地煞住了。像脱了页的线装书似的,跟上下文断了篇儿。
所以这首诗的文字看起来虽不艰涩,但理解这些文字却不容易。不把诗文关联的人物和故事给补出来,是解不通的。
只是要补,也得有个补法。汉代传下的《毛诗传》是这么补的:
《河广》,宋襄公母归于卫。思而不止,故作是诗也。
——《毛诗正义》
《毛传》说,《河广》的主人翁是大名鼎鼎的春秋“霸主”宋襄公的生母——也就是宋国先君宋桓公的正室夫人。
根据《史记》等先秦文献的记载,这位夫人原是卫国的公主,是卫文公嫡亲的妹妹。在宋桓公即位执政的第七年,她自卫入宋,与桓公完婚。
诗文关联的人物,《毛传》给补出来了。但故事,它还没讲明白。
夫人既是宋桓公的嫡妻,宋襄公的生母,照夫在从夫、夫死从子的惯例,她应该好好地待在宋国,为什么要回到自己的母国卫国去呢?
笺注《毛传》的郑玄补充道:
宋桓公夫人,卫文公之妹,生襄公而出。襄公即位,夫人思宋,义不可往,故作是诗以止。
——《毛诗正义》
照郑玄所说,嫡子兹甫(即后来的宋襄公)出生之后,宋桓公与他的夫人断绝了婚姻关系,夫人因此被迫返回卫国定居。
直到桓公去世,襄公即位,宋桓夫人既挂念儿子,又碍于桓公休妻的往事不能母子团聚,这才在悲伤之余写下《河广》。
坦率地说,郑玄没能讲好这个故事。至于原因,我们不妨先来看看地图:
春秋时期的宋国都城坐落于今天的河南商丘,而卫国的都城自康叔建国伊始,本在朝歌,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淇县。
从春秋时期的历史地图上看,淇县在黄河以北,而商丘在黄河以南。
假设宋桓夫人计划从朝歌出发,去宋都与儿子宋襄公团聚,南渡黄河是必须的。这样一来,她便有理由在诗中喟叹“河广”。
可问题就出在宋桓夫人的出行线路上。卫国在春秋史上是个多灾多难的国家,甚至于它的国都也因为灾难进行过不止一次的迁移。而除了最早的都城朝歌,后来的卫都无一例外都坐落于黄河南岸。
设使宋桓夫人要从朝歌出发,前往宋国,时间必在公元前年以前。因为打那儿以后,朝歌作为卫都的历史就被战乱所终结,尊贵的宋桓夫人是不可能冒着被异族侵扰的危险前往废都定居的。
可问题是,宋桓夫人有可能在公元前年以前自卫入宋吗?
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公元前年,也就是《左传》记载的“鲁闵公二年”。就是在这一年,狄人大举犯卫。而卫国方面,因为执政的卫懿公好鹤荒淫,致令上下离心,君臣解体。
莹泽一战,卫国惨败。卫懿公不但战场殒命,更有传说连他的尸体都惨遭狄人的分食。战败过后,卫国很快就迎来了朝歌的沦陷。
只有包括男女在内的个劫后余生者在宋国的接应下南渡黄河,为这个挣扎于劫火之中的国家保留了一线重生之望。
宋国方面负责接应卫国遗民的人是谁?正是宋桓公,当时正值他在位执政的第22年。直到10年以后的公元前年,桓公才谢世,并把君位传与宋襄公。
如此一来,我们不难看出郑玄讲故事的破绽了:假如宋桓夫人是在宋襄公即位之后欲往南方母子团聚,她只能从黄河南岸的卫国新都楚丘启程。
从这里南下宋国,不会渡过黄河,因为黄河此时正在夫人身后。而要使宋桓夫人吟出“河广”,就必得把她渡河南下的时间提前到公元前年以前,可那时她的丈夫宋桓公仍然健在。
或许,有人会提出这样的折中方案:有没有可能,宋桓夫人是在丈夫生前的某一天因为思念儿子而动了渡河南下的心思呢?基于下面将要讲述的理由,我对此持谨慎的怀疑态度:
关于宋桓公与夫人的婚姻状况,见诸载籍的实在太少。仅有《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简略地提到了宋桓公迎娶夫人的时间是在他执政的第七年。
可《史记》后来并没记载宋桓公曾与夫人离异。不但《史记》没有记载,郑玄所说桓公出妻之事在所有载籍中都不见记录。
把宋桓夫人返宋的时间定在襄公即位之后,郑玄已经错过一回了。现在他又为我们提供了桓公出妻这一孤证,该信他,还是不信呢?
用独家所有的历史故事来补足《诗经》中的作品背景,这种事儿在《毛传》、《郑笺》中出现过不止一次。
学者们出于严谨的计虑,往往更愿意相信,这是《毛传》、《郑笺》通过与《左传》、《史记》等书作者不同的信息获取渠道,为我们保留了珍贵的历史文献。
但这些独家故事中一再出现的纰漏,又不能不使人疑心:到底《毛传》、《郑笺》说的那些事儿是真有依据,还是它采用了一种逆向虚构的模式,将诗文中的某些要素与历史上的人物、事件相牵合,最终揉成了这些独家故事呢?
或许,这样的怀疑太过大胆,甚至显得有些离经叛道。
但是顺着这个思路去重新关照郑玄讲的宋桓夫人的故事,倒是能让我们从故事的模式中得到某些启发,启发我们该怎样去理解《河广》。
单从表达上看,《河广》有一个非常醒目的特点:它是由四组设问连缀而成的。而诗文中被不断重复的“谁为河广”一句,其实透出了两个关键性的信息:
主人翁想去宋国。而他貌似遇到了一个难题,那就是横亘在他前进途中的黄河。黄河是否真像天堑一样难以济渡?
实话实说,我不太相信。因为《左传·闵公二年传》明明记载,莹泽战败后,卫国的遗民就在战火的逼迫下,趁着夜色渡了过去。
战火纷飞、夜色昏茫,在这种情况下黄河都没能阻住卫人的南渡,“河广”还能充作主人翁南下不得的理由吗?
这样一说,问题就来了:黄河如果不能对主人翁的南下构成阻碍,他又为什么慨叹“河广”?
或许,我们该从“谁谓”这两个字上去做一点推想。“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这两句话的口气听起来象是主人翁对某人的辩驳——他以“一苇杭之”这种夸张的方式驳斥了“河广”之说,证明了黄河并不构成去宋的障碍。
这个事实,主人翁知道,可某人未必不知。或许,他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想借“河广”劝主人翁打消南下的念头。而拦下他的真实理由另有所在,只是被“河广”给掩盖起来罢了。
郑玄讲的宋桓夫人的故事就像这样一个故事:郑玄说宋桓夫人不能返宋与儿子团聚,从根本上说是受制于出妻之礼。
可诗文把这一层按下不表,话却从黄河说起。这不难使我们联想到,该有一个比横渡黄河更大的难题横亘在她的面前,以致她望河兴叹。
不把这个难题给抖搂出来,这是《诗经》的含蓄之美。它给足了我们想象的空间。
我们本可以按照各自不同的经历、阅历去自由地畅想,究竟令主人翁望河兴叹的那个理由是什么?
而当我们进入这种畅想的时候,郑玄讲的那个宋桓夫人的故事,就不但蹩脚,而且显得多余了。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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