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勇
《诗经·卫风》中有一首短诗:“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意思是谁说黄河宽又广?一叶苇筏就能通航。谁说宋国很遥远?踮起脚尖就能望见。谁说黄河广又宽?难以容纳小木船。谁说宋国很遥远?一个早晨就能到达。
《河广》,好似电影主人公一段精彩独白,正话反说,夸张之语难遏思乡之情,看似自相矛盾,实则另有隐情。
反常之处,必有“蹊跷”。距离不“远”,旅程很“短”,借苇筏或小木船渡黄河,分分钟的事。是什么让思乡者欲归不得望河兴叹?又有什么难言之隐?
诗短情长,留下巨大空白,背后隐藏着怎样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呢?
解开谜团,要从《河广》诞生背景说起。
公元前年,北方狄人沿太行山入侵卫国。主政的卫懿公治国无术,还很奇葩,他将一些仙鹤封为“将军”“大夫”,每逢出游,仙鹤享受豪华专车,分班随从。为养鹤,他还向老百姓加派粮款,人们怨声载道。
狄人乘机南下攻卫。卫懿公下令臣民抵抗。老百姓说,还是让您的鹤将军上阵吧,卫懿公身死国灭。后卫国迁都楚丘,直到卫文公接任才算稳定下来。
再回到这首小诗,眺望宋国者是谁?她是不是《河广》作者?单从字里行间,我们很难看出端倪。
好在,给《诗经》作注的郑玄给出了答案:“宋桓公夫人,卫文公之妹,生襄公而出。襄公即位,夫人思宋,义不可往,故作是诗以止。”
照郑玄的说法,身为嫡长子的宋襄公出生后,宋桓公与夫人断绝婚姻关系,夫人被迫返母国卫国定居。之后不能返宋与儿子宋襄公团聚,原因是受制于“出妻”之礼。宋大儒朱熹也持此观点。那么宋桓公夫人为何被桓公休弃呢?
《史记》并无宋桓公与夫人离异的记载。郑玄说的桓公出妻之事成了孤证。后人只能自行脑补,将这个故事合理化。
当代《睢县县志》记载,相传北狄犯卫,宋桓公夫人要回国助哥哥复国。宋桓公不允,威胁要废掉她的正室之位。宋桓公夫人非要归国,宋桓公一气之下送她回卫,并不准她再入宋国。
问题又来了,春秋宋国都城在如今的商丘,卫都城在朝歌(今淇县)。查阅春秋历史地图会发现,淇县在黄河以北,商丘在黄河以南。
假如宋桓公夫人计划从淇县出发,去商丘与儿子宋襄公团聚,必须南渡黄河,她在诗中喟叹“河广”,顺理成章。
宋桓公夫人会在公元前年自卫入宋吗?狄人南侵后,朝歌已成废都,宋桓公夫人不可能冒风险前往废都定居,后来的卫都,都坐落于黄河南岸。也就是说,当时卫宋国都都在黄河南边,渡河之说不成立。《河广》所说,很可能并非写实。
但《河广》却从黄河说起,符合诗经“赋比兴”惯用手法。可见河广仅是起兴由头,有一个比虚拟的横渡黄河更大的现实难题,横亘于宋桓公夫人面前,以致她望河兴叹。这首诗写作上大量留白,体现了《诗经》的含蓄之美。
宋桓公夫人归卫的真正原因不好臆测,但骨肉分离,母子不能相见是事实。同样思念母亲的宋襄公,肯定非常作难,接回母亲违背君父生前意愿,不接回母亲吧,不孝。为此,他想了个两全之法——在离卫国最近处修筑望母台。筑台之地,名字曾为乌巢乡,显系取乌鸦反哺意。望母台遗址,至今尚存。
宋襄公最广为人知的事迹,是楚宋“泓水之战”中太讲“武德”留下的“迂腐笑柄”。
公元前年,宋襄公领兵与楚国在泓水作战。宋军先在泓水北岸布好有利阵势,大臣建议,趁楚军渡河时消灭他们。宋襄公说,我们号称仁义之师,怎能趁人渡河之时攻打呢?楚军过河,在岸边布阵,大臣又建议,可以攻击了。宋襄公再次拒绝,待楚军从容布好阵势后才下令攻击,以致大败。宋襄公不久死去,安葬于望母台旁。
春秋礼崩乐坏,进入“比谁的拳头硬”的丛林时代,宋襄公踽踽独行,尊重游戏规则,执着追求“孝、义、信、仁”。他被誉为春秋“最后一名贵族”。司马迁对他评价很高:“襄公之时,修行仁义,欲为盟主。襄公既败于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义,曪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
司马迁所言非虚。宋襄公是宋桓公嫡长子,按照嫡长子继承制他被立为太子,但他竟恳求父亲,要把太子之位让给庶兄目夷,目夷跑到了卫国,宋襄公让位之举才没实现。襄公继位后,又将目夷请回担任相国。宋襄公集忠孝、仁义、诚信、礼仪等传统美德于一身,在豫东商丘留下许多故事,被后世视为“仁义孝悌”的典范。
《汉书·地理志》说:“宋地,其民犹有先王遗风,厚重多君子。”追慕先贤仁义厚道的君子之风,自古即深深融入商丘(包括睢县)百姓生活中,沉淀成“商丘好人”的群体文化基因。
当下,睢县为弘扬忠孝的传统美德,投资在思母台遗址上重修宋襄公望母台,新修的望母台占地40余亩,景色清幽,庭院清雅,已成旅游胜地和传承传统美德的教育基地。
我徘徊在望母台上,仰望着身边高大的宋襄公塑像。他倔强地眺望着远方,仿佛在倾听来自母亲的声音。流传千古的《河广》,见证着这对母子的隔空思念,我们仍能感受到那份血脉相连的亲情: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对母子深情的歌咏,一直传唱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