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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顿丘诗经中的顿丘在哪里在我家

今天(4月11日)上午,百家号发布了《〈诗经·旄丘〉地,龙岗第一村》后,我随即在朋友圈里分享了。一会儿,在《诗经·氓》里的古顿丘、现主政浚县屯子镇的我的好友李书记,给我留言“关于古顿丘的文章请发一下”。思忖再三,感到还是著名学者傅道彬的《至于顿丘》写得有理有据,令人佩服。便有了分享众人的想法。借此机会向我钦佩的、曾来我家乡浚县考察的傅道彬先生表示谢意!

至于顿丘

傅道彬

每次来到河南,总会想起一个地方,这就是顿丘。对顿丘的向往,源于《诗经·卫风·氓》中那段著名的诗句:“送子涉淇,至于顿丘。”《氓》被选进过高中教材,也是各类《大学语文》、《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作品选》等选取的经典篇目,可以说这是受过高中以上教育的现代中国人大都熟悉的诗篇。《诗经》中那个纯情的卫国少女在付出一片深情之后而被遗弃的命运,曾经无数次打动过中国知识阶层的心灵。“送子涉淇,至于顿丘”,热恋中的卫国少女不辞路远,而将心爱的恋人送过了淇水,来到了顿丘,每看到此,常常发问,顿丘何在?痴情少女钟情的蚩蚩之氓,是顿丘人吗?

年7月去河南鹤壁参加“鹤壁与淇水文明讨论会”。会散了,代表们纷纷离开,而我坐的返程列车却是晚上的。还有一个白天的时间,何不趁机寻找那个叫顿丘的地方。便约了中国传媒大学的姚小鸥先生,去寻访一下顿丘故地,同行的还有小鸥兄的研究生王克家及《鹤壁日报》的主编姚菊泉女士。河南有两个顿丘,一个是汉所置顿丘县,三国曹操还做过顿丘令,在今河南清丰县,属濮阳;一个是《诗经》中的春秋卫邑顿丘,即《诗经》的“顿丘”,在今河南省浚县,属鹤壁。清代嘉庆年间编撰的《浚县志·古迹》云:“顿丘有二:一在黄河故渎之东,后魏景明年间置,今清丰县西南二十五里有顿丘城是也;一为古顿丘城,在浚县境之古顿丘城,即《水经》之顿丘也。”《诗经》的顿丘,是属于古顿丘城的。《诗经》的顿丘,紧邻淇水,显然不是河南清丰的顿丘。《氓》中的女主人公住在卫国国都朝歌,无论她怎样痴情都不可能越过黄河而将“氓”送到百里之外的濮阳城西的。《诗经》中的顿丘,应当就在淇水河畔,就在离朝歌(现淇县朝歌镇)不远的地方,即《水经》的顿丘,是属于古顿丘城的。

《中国历史地名大词典·下》记:“顿丘,一作敦丘。春秋卫邑。在今河南省浚县西。《诗经·卫风·氓》:‘送子涉淇,至于顿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年版,页)可是“浚县西”实在还是一个范围宽广的地域,还是语焉不详。倒是当地一位对淇河文化感兴趣的王革勋先生的一篇《千古文明话淇河》的论文,说出了准确的方位:“浚县蒋村的顿丘城,位于古淇水南岸,以《诗经》‘送子涉淇,至于顿丘’而名扬中华数千年,是齐、晋、赵、卫的交通重镇。”(《淇河文化资料汇编(一)》内部资料)虽然标注已经明确了,而寻访顿丘也颇费周折。

带我们去的司机,就是浚县人,自然熟悉这里的地理。而当我们曲曲折折找到蒋村的时候,村民却告诉我们这里是大蒋村,真正的蒋村在屯子镇,当地人叫小蒋村。之所以有大小之别,是因为小蒋村人是从大蒋村迁移而来。沿着宽阔的乡间柏油路,车子走了不到十公里,就到了屯子镇,我们把屯子读成tunzi,而当地人古音犹存,读得重,称为dunzi。镇里人告诉我们,只前行二三里就是蒋村了。

刘涛摄影

可是到了蒋村,并没有人知道有顿丘城的存在。我们以为知道顿丘的人,应该是当地的老人,于是问遍了路边乘凉的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但老人都说根本没听说过有什么顿丘城在。小鸥兄更是走进了不少农家,连村委会也去过了,也没有人知道。这让我很着急,会上发的资料里明明写着顿丘城就在蒋村,为什么当地人一点都不知道呢?为了平稳一下自己的情绪,我甚至和路边的老人开起了玩笑:“你这村里有个叫氓的人吗?”老人认真地追问:“氓?啥样个人?姓个啥?”“爱笑,蚩蚩地笑。不知道姓啥,活着的话,已经好几千年了。”“几千年了,那往哪知道啊?”老人浓重的河南乡下话,诚恳而动听。小鸥兄看我还有闲心开玩笑,便急匆匆地拉了我走。在村外一个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遇到了一位骑摩托车的青年,倒是这位青年说得清楚,他指着一片绿油油的田野说:“从屯子镇到蒋村这一带都是顿丘,没啥看头了,啥也没有了。”

当我们重新返回蒋村时,路边一位做手工的妇女说:“恁不是找顿丘吗?我家老头知道。他刚从田里回来。”热情的大嫂还找来了她的丈夫——蒋廷保,一位五十五岁的农家大哥。蒋大哥迟疑了一阵后,还是把我们带到了村西边二百米的一片田地上,他指着一片茂盛的庄稼地说:“这就是顿丘遗址,地里尽是砖头瓦块。”功夫不负有心人,顿丘终于找到了。

顿丘遗址位于善化山下,放眼望去,沃野十里,满目葱翠。走进田里,细碎的瓦片、砖头,俯拾皆是,散发着古老文明的气息,述说着往日的辉煌与繁荣。走进田野深处,有季节河冲刷的痕迹,形成了一米多高的冲击断面。断面显示着文明的层层积累,有周代的筒瓦、战国的瓦当,汉代的青砖,小鸥兄还找到了一块汉代砖雕,花纹细腻,雕刻精美,一层层地累积着早周、周代、战国、汉代的历史文明遗迹。昔日繁华热闹的顿丘城,已经归于沉寂了。彼黍离离,草木深深,掩映着古老人类从远古走向现代的历史足迹,只留下些许残砖断瓦,挣扎地叙述着往日的繁荣。这曾经是一座历时久远美轮美奂的古老城邑啊!卫国国都朝歌与顿丘之间不到二十公里,当年深情的朝歌少女就是越过了淇水,将氓送到了顿丘城来。

淇河发源于太行山西壶关县境,东流经林县和鹤壁市,再折向南流,历淇县城之东,至淇门镇附近入于卫河。现在的淇水流经河南的淇县和浚县之间,是淇县与浚县的分界线。朝歌在淇县,顿丘在浚县,两地之间尚有十几公里的路程,而春秋时代的淇水与顿丘更近。淇水河历史上曾发生过改道的现象,史念海先生根据《水经注》的有关记载考证,蒋村一带(包括刘庄、张贾店、瓮城、余营、东王村等村庄)的村民,在打井时发现了大量的“埋藏深度大体相当”的“白蚌壳的粗砂卵石层”,把这些村庄连成一线分明可以看出这里就是淇河故道(史念海《河南省浚县大伾山西部古河道考》《历史研究》年2期)。

顿丘之“顿”,与现在“屯子镇”的“屯”字,当是一音之转。春秋时代的顿丘,应当包括现在的蒋村与屯子一带,面积是相当广阔的。顿丘一带,还有五帝之一的颛顼的历史遗迹。《山海经》在提到颛顼的埋葬之地时,均言颛顼死后葬于鲋鰅山,也写作“附禺”“务禺”。其实,三山是一山而异名,是三种不同的写法。杜佑《通典》释“顿丘”曰:“鲋鰅山。颛顼葬其阳,九嫔葬其阴,今名广阳山。”而马世之先生撰文认为,广阳山得名是因该山位于顿丘广阳里而得名,“古顿丘在浚县西北5公里的屯子镇蒋村西米”(马世之《颛顼活动地域地理新证》,《黄河科技大学学报》6年3期)。顿丘历史上更是繁华的商业城邑,《史记·五帝本纪》谓舜:“就时于负夏”,司马贞《索隐》引《尚书大传》云:“贩于顿丘,就时负夏。”《索隐》谓“就时”:“若言乘时射利也。”即根据季节不同,价格差异,在各地奔走贩卖,以获取经济利益。关于舜的经商活动,《帝王世纪》云:“帝有虞氏,……始迁于负夏,贩于顿丘,债于传虚。”《尸子》的记载更为详细:“顿邱买贵,于是贩于顿邱;传虚卖贱,于是债于传虚”。顿丘一带物价较贵,所以虞舜便从物价相对便宜的传虚买了货物到顿丘贩卖,虞舜曾是一个机敏的商人。这里也透露出这样的信息,一般说来越是生活富裕的地方也越是物价相对较高的地方,由此可以想象,顿丘一带曾有的商业繁荣、生活富足。远古的顿丘,一时间交易频繁,商贾云集,曾吸引过赫赫有名的虞舜,也是许多人淘金和追梦的地方。

这里就可以考证那位来自顿丘的头脑活络精于算计的蚩蚩之氓的文化来源了,他就是来自有着商业传统的顿丘城,是往来于朝歌与顿丘之间的商人。朝歌与顿丘之间虽然相距不远,也就十几公里的路程,但这是两个城邑:一个是殷商故地,是卫国的国都;一个是历史名城,繁华的商业城邑,这不仅给往来于两个城邑之间的商人们带来了无限的商业利益,也给朝歌少女与顿丘青年商人的情感爱恋创造了机缘。以前多种文学史和文学作品选,都把“氓”看作是偶尔搞一点小商小贩活动的乡下人,实在是对氓的身份的误解。无论是氓,还是《氓》中的“我”,都是城邑中的贵族,其中种种悲欢离合的故事,也是城邑青年贵族的故事。

朱熹在《诗集传序》中说,读诗应该讽咏涵濡,可是如果所谓涵咏仅仅是语词的吟咏,而缺乏足够的风物地理的实地考证,无论怎样细密,那都是远远不够的。站在古顿丘城的遗址上,遥望十几公里之外的朝歌,忽然对这首诗有了新的理解新的感悟。

春秋时代是典范的城邦社会,中原大地上星罗棋布地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城邑,朝歌与顿丘不到二十公里的路程,就有着风光各异的城邑。城邑间不是孤立的,相互间往来频繁,贵族们坐在车子上,马鸣萧萧,旗銮声声,穿梭于奔走于各个城邑之间。这些来来往往的贵族,有思想家,有政治家,有军事家,也有商人。在这样频繁的往来中,传递着思想,推进着文明,追逐着霸业,也提升着精神品格,由此形成了春秋“文化轴心时代”的一道壮丽的文化景观。春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都曾有过如此非凡的旅行。像晋文公重耳、郑子产、鲁叔孙豹、孔子等,都曾远游四方,艰苦而浪漫的旅行,一方面他们遭受了生活的种种挫折与磨难,但另一方面,他们也获得了意志的磨砺和锻炼,由此增长了见识,宽阔了胸襟,而拥有了被称为“天下”的独到目光。

在往来的春秋贵族中,也有看起来,不那么崇高,不那么伟大的人,他们不会心怀天下,不会心系苍生,而只是想获得一点世俗的利益,以求生活的富足与安康,而这却也是历史进程中最基本的普通的也最不可忽视的力量。例如“氓”,他往来于不同的城邑间,以布贸丝,对人露出讨好的蚩蚩的笑。正是这样的往来,不经意间促进了交流,促进了发展,也让不同城邑的青年男女有了相识的机会,有了爱恋的机缘。

如果“我”与“氓”之间的爱恋不是以悲剧结尾的话,他们的爱情完全是值得赞美的具有现代爱情意义的婚姻。首先,这是以城邦经济交往为背景发生的情感恋爱。“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在“抱布贸丝”的商品交易中,氓总是露出让朝歌少女感动的灿烂笑容。这里的“布”,不是布匹,不是原始的以物易物,而是货币,是成熟的以钱购物的商品交易活动。毛传谓:“布,币也。”郑玄笺曰:“币者,所以贸买物也。季春始蚕,孟夏卖丝。”尽管贸丝仅仅是手段,流行的注解也认为这里表现了氓的精明世故与老谋深算,也有的说他一开始就居心不良。其实,即便现代找一个借口接近自己心仪的女孩,或是借书,或是看戏,或是雨中送伞,或是雪里问寒,都算不得什么老谋深算,更算不上用心险恶,而只能是可以理解的可以原谅的,甚至想起来让人会心一笑的小聪明小计俩。朝歌毕竟是国都,纺织业发达,能生产出华丽的丝绸来,让顿丘等地的商人们觉得有利可图,促使了交换,也为氓接近朝歌少女制造了口实。这至少反映了当时城邦的成熟与发达,反映了商品交换和人际交往的活跃与频繁。《氓》中的爱恋是以城邑社会及其经济活动为背景的。他们是在商业交往中结识的,而他们最初的爱情却没有什么功利的色彩,完全是青年男女之间的天然吸引,从这里可以想见当时城邦社会青年男女交流的自由和情感的浪漫。其次,这是一场深刻而自由的青年男女的爱情生活。许多流行的《诗经》翻译本都把“氓之蚩蚩”译成了“那个家伙笑嘻嘻”,这是一种误解,“我”对“氓”有谴责有埋怨,但即使如此,她回忆起恋爱的岁月仍然是美好的留恋的,而不是全面的否定,他最初的留在嘴角的笑容仍然是灿烂的富有感染力的。所以《毛传》解释蚩蚩是“敦厚貌”,而《韩诗》释为“美貌”,比起朱熹《诗集传》解释的“无知之貌”,更符合《诗经》的原意符合当时的社会真实。“我”与“氓”之间,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而是自由结识,自由恋爱,所以她才说“氓”:“匪我愆期,子无良媒。”而在这场自由的婚恋中,主人公的火热至诚让我们至今感动不已。“送子涉淇,至于顿丘。”顿丘与卫都朝歌之间有近二十公里的路程,痴情的少女竟然越过淇水将心爱的商人送到了他的家乡顿丘,虽是乘车往返,其真诚也见一斑,因此“氓”才匆匆催促她确定结婚的日期。朝歌少女爱得真诚,爱得热烈,天真自然,毫无遮掩:“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以前人们或认为“复关”是氓所居之地的城关,或是氓所乘坐的车子。顿丘和朝歌分属平原上的两个城邑,近二十公里的距离,女主人公站在墙头上,也是望不到“氓之所居”的复关的。复关只能是氓乘坐的车子。氓是商人,车子是贸易往来中必备的交通运载工具,氓因为贸易的原因经常往来于顿丘、朝歌之间,这才有了见不到恋人的车子,就泪水涟涟,见到恋人的车子,就有说有笑,是一派天真自然毫无遮掩的情感流露。按照郑玄“季春始蚕,孟夏卖丝”的解释,他们的爱情开始于盛夏时节,而仅仅到了秋天便匆匆结婚了,可见他们当时是怎样地一见倾心,爱情又是怎样地火热。

顿丘是主人公爱情升华的地方,也是爱情结束的地方,是新婚燕尔的地方,也是悲剧发生的地方。“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朝歌少女嫁到了顿丘城,时光荏苒,华落色衰,遭到了“士也罔极,二三其德”的氓的无情背弃。“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引来了抒情女主人公的无尽哀怨:“及尔偕老,老使我怨”“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一场自由爱恋引发的婚姻以悲剧结束了,不过我们在扼腕痛惜的同时,也应该追问,这仅仅是始乱终弃遇人不淑那样简单吗?难道所有的爱恋所有的婚姻都只能允许成功而不允许失败吗?难道春天所有灿烂的花朵都能结出秋天丰硕的果实吗?

顿丘城虽然不在了,可是顿丘的故事却仍在继续,“我”与“氓”的爱恋,在今天依然让人觉得惊心动魄,“我”与“氓”的婚姻悲剧,在今天依然发人深省令人同情。“于嗟鸠兮,无食桑椹。于嗟女兮,无与士耽”,朝歌少女的善意劝告,也没有让后来的怀春少女由此变得矜持而庄重;“言既遂矣,至于暴矣”的男人屡见不鲜,爱情的悲喜剧仍然不断地千万次地重复发生着。春秋时代的爱恋故事和今天的爱情故事没有什么不同,春秋人的喜怒哀乐的情感世界和今天也没有多少差异。我们惊异于物质世界变化的如此迅速,也感叹精神世界演变的如此缓慢。

离开蒋村的时候,已近正午,村民们三三两两坐于树下,或作手工,或话桑麻,一幅乡间的古朴图画。车子经过两公里之外的屯子镇,渐渐有了些商业气息,一些小商小贩,沿街吆喊,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种想法:说不准他们哪位就是“氓”的后人呢?可顿丘一带的村民们谁又知道“氓”是何许人呢!耳边又响起蒋村树下老人动听的河南话:“几千年了,那往哪知道啊?”

傅道彬先生原文刊发在《文史知识》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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